昨天深夜,湖畔学员群里又传来一条好消息,远在新加坡的三届学员胡海泉和四届学员庞升东一起,把筹措到的9万口罩送上了停飞前的最后两班飞机。18个行李箱、40个纸箱子,今天抵达浦东机场后马上发往武汉。疫情加重以来,庞升东一直在新加坡采购物资,通过志愿者“人肉”带货的方式发往前线,这已经是第五批。
疫情爆发十余天,各方进入“持久战”,同学们的物资支援行动还在艰难进行中。这两天,持续激增的感染人数和陆续曝出的各种新闻,仍然让人心焦。
今天这篇文章,我们稍稍改变一下视角,把目光从后方驰援转向前线日常。面对危难,轰轰烈烈固然不可或缺,但这些微小个体的坚持与乐观,或许能给我们带来另外的慰藉与温暖。
Today便利店是湖畔大学在武汉的唯一一家学员企业,今年是Today的业务爬升期,鲜食工厂刚上正轨,数据系统仍在研发,春节本应是它在这座城市的300多家门店的盈利高峰。但目前,受封城影响,大部分武汉人员交通受阻,这家便利店平均每天仅有70多家门店仍在营业,公司主力也都投入到更为紧张的医疗物资支援中去了。
出生于1985年的杨密所加盟的后湖店就是仍在营业的门店之一。在已经进入“封城”状态的武汉,原本可以闭门歇业的他,选择给店员放假,自己继续守店。
除了生存压力,这也是他对便利店背后社区的情感所系。便利店就像是一个城市日常生活的毛细血管,透过他独自守店的日子,我们可以一窥轰轰烈烈的肺炎之战外,那些虽然微小但同样重要的生活画面。
毕竟,日子还得继续。
以下是他的口述:
从我的便利店的玻璃门望出去,你可以看到武汉大道,从市中心通往机场的路,马路对面的红色建筑物是武汉最大的市民之家,市民办税务、房产、出国签证,都在那里。
门店的背后是一个高档小区,从离街最近的一栋楼走到我的店只要1分钟。
今年春节前,我给店员排好了班,准备大年初一跟全家人一起飞去北海避寒。哪知道武汉封城了,所有航班都取消了。一开始我想着,这样也好,我正好可以支援便利店。结果事态越来越严重,先是公共交通停了,然后是私家车限行、桥隧限行,店员们渐渐都不能来上班了。
我觉得只要能开店,我还是要接着开。一方面我有经济考量,没有营业就没有日商,但房租无论如何都是要付的,我不想入不敷出;另一方面也很重要,我还是蛮喜欢帮我的顾客解决问题的。
所以从大年初二开始,我一个人看着这个店,全国的感染人数一直在增多,我那些外省市的朋友一天到晚问我:“杨密,你还活着吗?”旁边的水果店店长过来跟我聊天也说起来正在犹豫要不要关店,还能不能守下去了。
我这人是乐天派,其实也不是不紧张,我也跟我的合伙人讲,如果后面小区有救护车响了,我就马上关店——但现在还没有响过。
独自守店的杨密自拍(他戴着公司为每个仍在开业的门店配备的口罩)
口罩和米面,零食和大蒜
我第一次知道这件事,是去年12月底,那时我看到一条新闻,说汉口火车站附近的海鲜市场有几个人感染了肺炎。我没太把它放在心上,觉得就是个普通的新闻而已。之后的一个多月里,我该吃吃,该喝喝,正常上下班、看门店、去公司开年会,该出差照样出差。
到了1月21日,我突然有点警觉了——因为我的同学和朋友都告诉我:这个病有蔓延的趋势,你经常出差,要注意安全。所以那天刚从宜昌回来,我就直接去了店里,跟我的店长讲:“你去系统里把我们能订的口罩、消毒液和洗手液按最大值订满,一个都不要减。”
听完我的话,我的店长傻眼了,因为过去没有这样订货的。在我们公司的系统里,口罩每个单品的订货上限是99个。我们最后订了七八百袋口罩回来,每袋里面有3到10个口罩。
这么多口罩,放到平时可能要卖一年。
我还没意识到事情这么严重,只是站在商人的角度研究潜在需求:春冬两个季节本来就是感冒的高发期,加上后面还有雾霾,无论如何大家都是需要口罩的。
我其实也是在赌。哪知道后来只卖了2天,口罩就断货了。84消毒液、洗手液也很快被抢完了。
真正让我感觉到事情已经很严重、很紧迫,是封城的消息出来的时候。(注:1月23日凌晨2点,武汉市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防控指挥部发布通告,宣布自当日10时起,全市城市公交、地铁、轮渡、长途客运暂停运营,无特殊原因,市民不要离开武汉,机场、火车站离汉通道暂时关闭。)
1月22日晚上,就已经有人在我们店的微信顾客群里喊:“完了,要封城了,有没有去楼下的Today囤点战略物资的?”几个小时后,封城令一出来,大家半夜两三点还跑出来买东西,我的店一个晚上卖出了8000多块钱——只是从晚上12点到第二天早晨7点。
这个数字是很让人吃惊的,要知道,平时这个时间段,我们只会卖五六百块钱,而且主要是卖烟、槟郎和饮料——特别是啤酒。可那天晚上,大家疯狂往家里囤的是大米、挂面、泡面、榨菜和调料,包括酱油啊、醋啊、料酒啊、白糖啊,还买矿泉水。
挂面和大米全被抢空了,酸奶和果汁反而没人买。把该扫的都扫光之后,他们又在群里说:“不要去Today了,你们可以去其他地方了!”
封城了,大家也都“封门”了,相当于是把自己“软禁”了。最开始的两天,他们还在抢必需品,到第四、第五天,店里受欢迎的东西变成了辣条、巧克力、酸奶、话梅、膨化食品……毕竟自己在家做饭也做腻了,吃泡面、煮面条也腻了,生活总需要一点调剂。
到了封城的第六、第七天,很多顾客在群里问我有没有大蒜头和生姜——天天要做饭,这些东西消耗得很快,特别是大蒜头,毕竟它是做菜的王牌嘛。可我们便利店的产品序列里并没有大蒜头,我也只能跟他们说对不起。
其实旁边小区就有一个中百超市,街对面就有盒马生鲜,从小区最近的门走过去都是十几分钟路。可是大家都害怕啊,毕竟初六、初七的时候,全国的确诊人数又开始猛增了,不到万不得已,谁会为了几个大蒜头出门呢?
一天一班的送菜车
平时我们店里每天的来客数是500多人。封城令出来以后,每天路过我门店的人不会超过十五个,但我们的外卖生意变多了。有的顾客是在“饿了么”上面请骑手帮忙送外卖,有的是我们的微信群里下单,由我们店里负责外送。
最近我经常直接拍货架给顾客看,让他们在想要的东西上面画圈、写数量,但目前的货架也让我担心和尴尬:一个货架差不多缺了五分之四的货。
便利店最重要的是“丰满陈列”,但我们现在根本做不到。
在这种危机和意外情况下,我们的供应链受到的冲击很大。公司正常情况下是“一日三配”,“三配”是指常温货、低温货和鲜食。但是从大年初二到初四,这三条线全被关了。没有补货,只能卖店里已有的库存。
常温货的配送是从初五开始恢复的,我补的都是泡面、零食、矿泉水和饮料,消毒液和洗手液还是很紧缺。外面的物资进不来,现在公司能发的也是仓库里的存货。至于口罩,我后来又订了好多,虽然我也知道它们不会到货的,毕竟这是连医院都缺的东西。
刚才我们群里还有顾客问我,有没有芝麻酱和火锅底料。我说,这些东西本来应该是有的,但现在大仓也没货了,因为物流进不来武汉,供应商也进不来。
随着封城的时间往后推移,很多人家里的菜都不够吃了。有长辈的家庭还会多备点年货,其他家庭一开始都想着有需要再去超市就好了,就更是缺肉缺菜。
所以在1月29日这天,我们公司紧急上线了一个新的服务,顾客可以在“饿了么”上面下单买菜,到门店来自提。每天早晨9点半,“饿了么”的司机会把菜送到我的门店,我会花半小时帮每个顾客确认商品。刚开始的几天,每天只有十几个人下单。
塑料袋里都装着冻品:冻鸡肉、冻牛羊肉、冻生菜,冻菠菜、冻玉米粒、冻菌菇……有时候鸡爪锋利的指甲会戳破袋子,露出鸡腿,看起来硬邦邦的。至于生姜、大蒜头和新鲜的绿叶菜,这里暂时还没有。
说实话,我觉得如果顾客有更好的选择,可能也不会买这些冻品……是疫情来得太突然。
一个人的便利店
春节期间我给5个店员都排了班,三班倒,按部就班就好。当时我们对这个病还没有什么认知嘛,员工们也不觉得恐慌。1月22日,新闻报道已经开始死人了,我半开玩笑问他们“你们怕不怕啊”,他们都说,“还好吧”,“这有什么怕的啊”。
结果封城令之后,政府突然取消了公共交通,媒体的报道也一下子铺天盖地起来,瞬间就把紧张度推到了顶点,大家都觉得状况还是蛮吓人。在那之后,有两个店员就没有来门店了,她们自己担心出门不安全,而且家人也不想她们来。
站在我的角度,我还是想把店开下去。我问剩下的3个小伙伴还愿不愿意坚持,他们都说愿意。
其中一个男生离我的店比较近,他每天骑电动车上下班。另外两个女生,一个住在汉口最繁华的江汉路步行街——后来我们知道,那是一个重灾区——另一个住在天河机场,她们都没有车,而我家住在长江对面的武昌徐东,我决定每天开车一个个送她们上下班。
从除夕忙到大年初二,我们发现事态已经越来越严重了,因为政府又升级了措施,禁止私家车上路、禁止过江和过隧道。这让我们普通老百姓会开始想:是不是事态已经不可控了?
那天我的3个店员不停接到爹妈的电话,问他们怎么还在上班,我也觉得这个事情不能再这样坚持了,要是他们因为工作原因感染了这个病毒,我会非常内疚的。于是我主动让他们回去休息,闭关。
当时他们问我门店怎么办,我心里也很忐忑,如果私家车彻底不能上路,我就只能闭店了,如果还可以上路,我就自己来呗。好在后来为了保障市民生活,我们公司和政府部门有了沟通,我还是可以开车去门店里,只要在交警检查的时候展示工牌就行。
话说回来,从大家对疫情的认识来看,如果政府没有取消公共交通、没有桥隧限行、没有限制私家车出行,我觉得大家是意识不到事态的严重性的。
就这样,我开始了自己开店的春节,每天开车一出小区,就直奔长江二桥,全程高架,啥都看不到,连红绿灯都没有,为了限流,桥上的双向六车道关掉了四个,只留了两个车道,后期还有一个专门人员用手持设备给每个上桥的司机检查体温。
一个人守着这个店,体力和精力上都有点绷着。我把24小时的营业时间调整成早上10点到晚上8点,把夜班关掉了。
每天我都会提前半小时到门店,先帮顾客确认“饿了么”送菜司机送来的冻品,然后我就要准备早上的热干面——现在这个时候也还是有来吃热干面的顾客,之后要打扫卫生,用84消毒液拖地。
忙完了这些事情,我才会去把门店的外卖打开。需要我送货的时候,我会把门店关掉,把货送完再回来。到了下午三四点,我不得不把外卖关掉,因为那时候常温货就来了,需要收货、点货、清货、上货……
我也成了我们家唯一一个现在还出来的人。特别是我哥哥家,他有两个小孩,所以比较严阵以待,封城以来就没再出过门。而对于我目前的状况,我父母倒不怎么焦虑,他们只是会提醒我,要戴好口罩,要洗手,跟顾客不要太亲密,要保持个一两米的距离。
这种状态确实是有风险的,有几个年长的阿姨来到店里会嘱咐我加强锻炼,因为“每天守店,风险还是蛮大的”。
我每天都戴两个口罩,勤洗手——过去我只有吃饭前才洗手,最近一直都在洗手——用84消毒液拖地,我相信做到了这些,感染的几率就不会那么高。把该做的保护措施都做好了,至于得不得病、感不感染,就尽人事听天命了。
店里店外的世界
昨晚有一家三口到我店里来,他们之前去俄罗斯旅游,被遣返了回来,说起在国外遇到的中国人,一听说他们是武汉人,态度马上180度大转弯,说起来是有点寒心,人性的弱点在这个时候暴露得太明显,太直接。
其实湖北省以外的很多地区,都是谈武汉色变的,湖北人在外地住店都被拒绝。我在想,大家对疾病避而远之本来无可厚非,但整个社会有没有机制或者措施来帮助人们减少这种困境,不要搞得人那么寒心?
前天(1月28日)晚上8点钟,全市的小区相约一起为武汉呐喊助威、唱国歌。那天我正好也在背后的小区里送货,听到这个楼栋喊“武汉”,那个楼栋就喊“加油”,这个楼栋喊“武汉”,那个楼栋又喊“挺住”,我当时还是蛮感动的。
这个活动大概持续了半个小时,很搞笑的是,突然有个新闻跑出来了,让大家不要在自己家的阳台或者小区楼道里呐喊,因为会有唾液喷出来,在空气中很危险,如果你是携带者,可能就会导致他人中招。
我想,大家在家里面已经憋了三五天了,可能需要有一个出口去发泄。作为土生土长的武汉人,老实讲,我们的性格不爆发则已,一爆发就会喷薄而出,你看大家平时不温不火,其实内心已经在积聚力量。
总体来讲,大家最近每天都谨慎害怕。
时不时有人来问我:“老板,你们家有没有体温计?”我知道他们可能是想看自己的体温是不是超过了37.3度,如果放在平时,大家可能体温计都不要,就这样过去了,但是现在只要头有点热,就会很紧张。
最近在门店里,就算没有顾客,我也还是会戴着口罩。安全起见,我的送货方式也变成了“不接触式送货”,把货放在顾客家门口就走。送货遇到前面有人的时候,我会主动走得慢一点,让对方先上电梯,尽量不和其他人坐一部电梯。
楼道和电梯里全都是消毒液的味道,有的人家里还时不时飘出醋的味道。闻到这些味道的时候,我内心的真实感受是“哎,太舒服了”。在这样的时候,不管哪里都有消毒的痕迹,对我来讲也是很安全的信号。
我也看到大家从紧张到有点松懈,又重新开始紧张的过程。
封城几天之后,我又看到一些家庭全家老小晚上出来逛,可能是因为他们已经在家待了几天,觉得疫情已经稳定了,心理上还是有些懈怠。
但是1月30日明显又没人出来逛了,因为交管局又重新发了短信,让大家不要开私家车出门,政府征集了6000辆出租车分配到全市的小区,每个小区大概有两三辆车,有用车需求需要向居委会申请。另外,新闻里也在说,最近到了疫情的集中爆发阶段,朋友圈里有各种消息蹦出来,都是一家人出去散步没戴口罩不幸感染的消息。
有了这些事情之后,大家的防护措施更严格了,最近两天,我发现戴两层口罩出来的人明显比前几天多,我甚至看到了穿着滑雪服出来买东西的顾客——滑雪服也会配护目镜和头罩,看起来还真像防护服。
昨天有个妈妈来了我的店,一进门就说:“老板,你家有没有什么玩具呀?我的小孩在家里面憋死了呀。”还有其他两三个家长也和她一样,到我店里来都只是为了给孩子买玩具,觉得孩子在家里被关得太可怜了。
每次看到这种事,我心里满温暖的,好像可以感受到他们家里暖暖的一面。
我周围顾客所需要的许多东西,在短期内仍然都是缺乏的。 但我觉得,只要我现在把店开着,不管货品是否齐全,总是可以满足一部分顾客。哪怕只能解决那一部分人的生活需要,我也是在帮助这个城市了。
有顾客来到我这个店会说:“还好我们这个小区有便利店还开着,不然这日子怎么过?”还有顾客在微信群里给我们发了红包说,“感谢你们,(其他店)都关门了,你们真心厉害”。
这些话还是让我蛮开心做出继续开店的决定的。不管我一天能卖多少钱,能让顾客觉得,在自己有需要的时候,楼下的门店是开着的,这就是对我做这个行业最大的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