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二楼书店” 艰难地存活曲折地发展
有论者称“二楼书店”是“香港一片独特的书业氛围”,我对此是深以为然的。
香港“二楼书店”的出现,大概是上个世纪80年代的事吧。犹记我1990年春首次到香港大学开会,会后在方宽烈先生和已故的陈无言先生陪同下走访香港的大小书店,最使我感到新鲜特别的就是“二楼书店”。固然像三益书店、波文书局这样的老牌旧书店仍是一楼底商,但旺角的新亚书店、弥敦道的实用书局以及现在在大陆已大名鼎鼎的中环士丹利街的神州旧书文玩公司等等,都已经是“二楼书店”了。跟着方、陈二位前辈进得楼门,搭乘狭小的老式电梯或从七转八弯昏暗的楼梯拾级而上,去遨游未知的旧书陈刊的海洋,我的心情是紧张而又刺激,这简直是一次次从未体验过的求学探险。新亚书店门口竟然悬挂沈从文的章草条幅,实用书局老板龙良臣上世纪40年代末曾主持出版过聂绀弩不少著作的求实出版社,这都是我万没想到的。每当我双手乌黑,拎着大包小包的旧书离开书刊堆积如山的店堂,走到阳光明媚的大街上时,我对这些“二楼书店”真是充满了感激。
“二楼书店”的存在,确实是香港旧书业的一道风景。当时的香港,是内地、台湾、香港、澳门乃至东南亚各个不同历史时期出版的中英文书刊的聚散地,至今也仍然是,这样的聚散在很大程度上是通过“二楼书店”才得以实现的。长期以来,“二楼书店”为香港和海内外读书人所提供的稀见资料,指示的治学门径,是便捷的,充分的,也是数量巨大的。至少在我,有许多梦寐以求的旧书,不少研究题目的灵感,就是从逛“二楼书店”得来。如果要细数这些年来我在香港“二楼书店”所遇到的惊喜,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说得清的,暂且按下不表。
大概从上世纪90年代后期始,我每次到香港都会发现,由于租金的日益昂贵,再加上阅读环境的逐步边缘化,“二楼书店”已处于不断变动之中,而且变得越来越快,“繁弦急管转入急管哀弦”(张爱玲语)。这些我所熟悉的店面简陋的“二楼书店”,有的关闭了,有的缩小了,有的搬迁了,有的“高升”了(“升”到了四楼、五楼甚至更高),更多的仍在坚持,苦苦地坚持。不仅是旧书店,新书店尤其是个体或合股的小型新书店也纷纷加入“二楼书店”的行列。在我看来,香港“二楼书店”的新旧归属往往是相对的,我不止一次地在旧书店里见到刚出版不久的内地“新书”,又经常在新书店里翻出十多年前甚至更早出版的全新的港台“旧书”。
这就不能不说到罗志华兄和他的青文书屋了。
青文书屋是香港“二楼书店”的一个代表,一个缩影,原址“湾仔庄士敦道214-216号三楼B座”,以经营文史哲类书刊而闻名。这庄士敦道是港岛一条车水马龙的大马路,青文书屋建立之初就占了“地利”之便。已经有有心人梳理了青文书屋的盛衰史,罗志华兄并不是青文的创始人,但自从他接手起,青文就迈入了一个令香港和大陆读书人刮目相看、留连忘返的新阶段。我已记不清最初是怎么去青文的,应该是小思老师的介绍,第一次也应该是她带我去的,以后我每到香港就非去青文不可了。我在青文买了不少书,青文也即罗兄精心策划编印的“文化视野丛书”更差不多悉数购置,还一直对“心猿”所著长篇《狂城乱马》到底出自何人手笔感到好奇。与别的“二楼书店”店主不同,罗兄会根据读者的爱好和兴趣主动推荐新书。不过,由于他普通话不好,而我又不懂粤语,我们的沟通交流并不顺畅,有时还要借助“笔谈”,现在回想起来也算是难得的经历。
罗兄十分低调。记得我有次向他索取名片以便通信联系,他顺手取了一张“青文书屋取书单”给我,上面印有书店地址和联系方式,他又随笔一挥签上了大名。这张折叠好的“取书单”我一直保存着,它勾起了我又一段温馨的回忆。2001年4月,台湾皇冠出版社出版了十四卷本《张爱玲典藏全集》。半年之后我到港开会,照例去青文书店看书(这也是我最后一次光顾青文),罗兄知道我研究张爱玲,告知店里还剩下一套,建议购买,我因台湾“远景”沈登恩兄已经送我而作罢。返沪后与友人邱兄谈起,他喜好豪华本,极想收藏这套装帧堪称考究的张爱玲“全集”,于是我马上发传真询问罗兄;也是邱兄运气好,这套书竟然还未售出,罗兄答应为我留着,为免邮寄受损,还主动提议他来沪时携来。这真太麻烦他了,使我很不好意思,但也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又过了半年,已是2002年盛夏,罗兄果然携书莅临沪上,但他忙于四处找书,无法与我见面,我是按约定时间到他借住的友人处付款取书的。除了书价优惠,运输手续费之类他也分文不取,再次使我很不好意思。原以为以后还有机会当面向罗兄申谢,没想到就此天人永隔了。
罗志华兄离奇地因店内书架倒塌而英年早逝,成了香港文化界的重大事件,在内地也引起了强烈反响。庄士敦道的青文虽然不得已而被迫“结束”,但罗兄本来是不折不挠,积极准备“再出发”的。真是痛惜啊,如果不发生那悲惨的一幕,罗兄的青文复兴计划已经启动,新青文也早应开张,我们也许又会在拥挤的书堆中“笔谈”畅叙了。罗兄的离去,悲壮地证明他的生命已完全与书融为一体,他用生命殉了他的书!
香港的“二楼书店”应以有罗志华兄这样敬业、这样痴迷书籍的主持人而自豪。多少年后,当人们要研究香港“二楼书店”史时,一定不要忘记罗志华这个名字。罗兄走了,香港的“二楼书店”仍艰难地存在着,曲折地发展着。去年十一月,我到深圳参加“改革开放三十年三十本书”评选活动,承主办方美意,与北京止庵兄、杨小洲兄等爱书的朋友作香港“二楼书店”一日游,在旺角的新亚、乐文、学津、田园书屋、香山书社等“二楼书店”消磨了整整一个下午,各取所需,直到华灯初上才手提肩扛,满载而归。我高兴地发现睽隔三载重来,“二楼书店”仍在顽强地维系着香港的一缕书香。当今网上购书和拍卖已经如此发达,我还能在这些有特色的“二楼书店”淘到中意的旧书和新籍,价格又公道,实在是意外的收获。为“二楼书店”献出了生命的罗志华兄如果泉下有知,也会感到欣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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