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没有人会否认，2020是网络直播带货最火爆的一年。在疫情和时代巨浪裹挟之下，从普通百姓、明星、企业家再到官员，数亿人置身其中，呈现一场近乎全民的狂欢。

喧嚣之下，这里隐藏着未被充分察觉的深层变化和运转逻辑。交易的历史漫长而久远，即便将目光拉回到近年，商超、电商和电视购物也有些年头了，也没有哪个卖货的成为全国知名人物。

眼下，网络直播带货正在实现这种可能。网红主播不仅可以带货，他们还有着巨大的影响力，甚至出现一些超级意见领袖。这样的影响力正冲击着旧的商业秩序，今天我们还无从知晓答案。

在金字塔顶端，网红主播凭借人设和信任实现财富积累，网络平台从中抽走不菲分成。这里散发淘金气息的同时，也催生着混乱和无序，包括假货、诈骗、虚假宣传以及未被爆料的骗局。

47岁的职业打假人王海，自称吹哨人和清道夫，看到混乱里藏着的富矿。他经营着北京和深圳的两家职业打假公司，分别是北京大海商务顾问有限责任公司和王海国际商务顾问（深圳）有限公司，团队二十多人，以律师为主，盈利来自替企业和消费者索赔收入的分成，营收达千万级别。

作为中国第一批职业打假人，他曾风靡全国，1996年成为崔永元主持的《实话实说》第一期嘉宾，1999年与访华的克林顿夫妇对话。不过在职业打假陷入争议的那些年，他退出了舆论的焦点。

今年连续打假快手头部主播辛巴和抖音头部主播罗永浩之后，王海被再次推上舆论的风口浪尖。2020年12月，王海接受亿邦动力专访时，独家披露了打假背后的诸多细节和逻辑，以及如何看待直播带货薄弱环节和职业打假人身份，未来的打假计划。

王海称，打假直播带货就是要打掉网红主播的人设，以及消费者对他们的信任。现在，不断爆出的假货和数据造假丑闻，不仅伤及当事主播，也在侵蚀行业的根基。目前的这一切，到底是行业发展之初的混乱，还是它先天的缺陷，只是在重复西西弗斯的石头游戏？

以下是根据专访整理的王海口述内容：

这么低端的操作能骗到人

而且能骗这么多人

真是不可思议

去年八月，有人在微博上说网红带货主播辛有志（别名辛巴——编者添加，下同）结婚，现场去了四十多位明星，胡海泉担任司仪，成龙、王力宏、张柏芝等明星到场祝贺，花费7000多万。

网友@天涯哥哥哥哥哥哥哥 在后面评论，说辛巴和妻子初瑞雪直播带货卖了几十亿，坑害不少老百姓。

当时，我关注直播带货还比较少，有时间会看看美剧，没用过快手和抖音，身边也很少有人在直播间买东西。不过常识告诉我，网红直播带货有问题。

为什么靠常识就能判断有问题？因为你网红也好，演员也罢，最擅长的领域要么是娱乐搞笑，要么是表演，而卖货涉及对价值判断和风险管控，这不是他们的强项。隔行如隔山，在卖货这事儿上，你不可能短期内赶上沃尔玛等（2019年沃尔玛中国销售额822亿元，辛巴直播间110亿；2020年辛巴的目标是直播带货1000亿）。

我转发了@天涯哥哥哥哥哥哥哥 的微博，问有没有人在辛巴的直播间受骗，我们来关注一下这个网红？在我的印象里，这应该算我们最早涉及直播带货打假。

我从1995年开始打假，到现在已经25年了。我们帮消费者维权，业务简单粗暴，接受消费者委托索赔，安排律师代理，赔偿五五分成，无效果不收费。如果1000位销售者，每人赔偿3万，我们就可以拿到1500万。委托维权的消费者分散没有关系，量大就行，助理和律师会对接处理。

有人问，王海的打假业务是不是转向直播带货了？其实没有，我们有一个7人的团队业余在做直播带货打假，电商和超市等领域的打假业务还在继续。

直播带货的打假有一大特点，就是更容易找到受害的消费者。只要说一声，就有一两千消费者找我们。发那条微博以后，很多消费者向我们爆料，他们怀疑从辛巴直播间买的的马油肥皂、宾利月饼和洗发水有问题，还有人揭露辛巴老婆的微商骗局。

有些消费者遇到问题，觉得靠自己维权很麻烦，但对我们来说太简单了，属于降维打击，就跟玩儿似的。相比于电商和超市，直播带货里头都是些低级的售假和欺诈，有些简直令人发指。这玩意儿横竖都能打，我们现在优先处理消费者爆料集中的问题，比如虚假的功效、原料、产地、优惠和品牌授权等。

消费者通常会提供一些线索和材料，我们去查验这些证据是不是可靠。辛巴直播间卖过一款碗装即食燕窝，其实就是糖水。只要看配料表就知道它是假的，里面写着含有5%的碳水化合物，蛋白质含量为0；燕窝最重要的构成是唾液酸和蛋白质，蛋白质通常要占到50%左右。这就不可能是燕窝。你看我在微博上发的中广测的检测报告，这款产品确实是糖水，而非燕窝。

当然我们也可以从成本的角度拆穿他。辛巴团队后来说，一碗即食燕窝的含量不足2克。1克燕窝最低15元左右，燕碎也要7块多，而你的代工价格是四块二，其中最大的成本，装燕窝的碗一块六。这要加了燕窝还能卖吗？我们检测也发现，它就是糖水，找当地人去代工厂调查，确实没有加燕窝。

就这样儿，他一碗卖40元，还说赔钱。从职业打假的角度看，这么低端的操作也能骗到人，而且能骗这么多人，真是不可思议，我们简直被惊呆了。

（12月23日傍晚，广州市场监管部门公布对辛巴直播带货即食燕窝的最终处理结果：1、对广州和翊电子商务有限公司（辛巴公司）作出责令停止违法行为、罚款90万元的行政处罚。2、对广州融昱贸易有限公司（燕窝厂商）作出责令停止违法行为、罚款200万元的行政处罚。

王海独家回应亿邦动力，对处理结果持保留意见，将以事实不清和适用法律不当，提起行政复议或行政诉讼。另外，王海团队针对受害消费者的索赔还在继续，称不会受到影响。

网红打假

我们是多元的

关键是打掉他的人设

整天盯着辛巴打，观众会审美疲劳，我们公司的人也烦了，那就换个一块打。

罗永浩做锤子手机的时候，就吹牛说他做的是东半球最好的手机，还要跟苹果PK。我在想，你哪来那么大的口气啊，先把小米PK下去再说；我当时很生气，就举报，他也老老实实改了。

这次打假罗永浩，网上不少人同情他，认为罗是良心网红带货主播，而且还有几个亿负债。有些水军说，你看罗永浩多好多努力，何必穷追不舍呢！

这样的网红，我们照打不误，打的就是他的人设。

你说超市、电商和电视购物发展这么多年，它也只是个渠道，没见哪个卖货的成为全国知名人物；但直播带货不一样，网红带货主播不仅可以带货，他们往往有着巨大的影响力，甚至是一个超级意见领袖。

我觉得，这种人设会塑造网红主播和消费者之间的信任关系。消费者在这些网红的直播间买东西，很大程度上是相信他们的人设，而主播也是靠这种信任关系赚钱。不少主播努力塑造着诚信和负责任的人设，但背后缺乏支撑的东西，不少是假的。

网红塑造人设，都叫严选，辛巴严选，老罗严选（2020年罗永浩所在的交个朋友申请注册了多个老罗严选商标）。他们号称有强大的选品团队，多么严谨，多么大的团队，但选品团队不能只关心卖的东西赚多少钱。

罗永浩直播间推荐的邓特艾克（Dentyl Active）漱口水，用洗牙的视频来冒充漱口的效果，用一个演员的照片冒充发明家。你问我这么低级的骗局，罗永浩和团队为什么没有发现？这个问题我也很好奇。

皮尔卡丹品牌羊毛衫，他们发公告说部分送检后鉴定为非羊毛制品，供货方涉嫌伪造文书和涉嫌伪造假冒伪劣商品。从他们这次的反应来看，卖之前是没有检测的，也没有核对授权的真假。（12月21日，罗永浩公布5条整改升级办法，其中包括成立质控实验室，与专业检测机构SGS合作，建立第三方检测认证机制）

罗永浩的直播间说，市场价2980的5天4晚海南三亚旅游团，直播间只卖799元，全程不强制消费。低于成本价，全程没有强迫购物，怎么收回成本呢？如果真的低于成本价销售，那就是不正当竞争，要罚款。

（《旅游法》第35条第1款规定：旅行社不得以不合理低价组织旅游活动，诱骗旅游者，并通过安排购物或者另行付费旅游项目获取回扣等不正当利益。）

罗永浩直播间卖兰蔻196号口红，拿着一个假报告在讲，被我们爆料后，他说讲解材料拿错了。那我们就将错就错，如果这个报告是假的，你从哪里拿的货？假如从欧莱雅中国进货，那么同一平台出现不同价格，这就违反了消费者权益保护法规里面的公平交易权，涉嫌价格歧视。

其实没有法务，这些问题我们也能识破。那么这些直播带货的法务团队，都做了什么呢？你问我，是不是供应链的原因，主播没法控货？我觉得关系不大，真正的问题是你有没有一个负责任的态度，如果没有，卖啥都能翻车。

目前，我们还有很多商品没来得及说，因为人太少，现在忙不过来。所以网红打假，我们是多元的，关键要打掉他们的人设。

从最大的打下去

尤其是超低级的骗术

小的先放着不打

接下来有什么计划？我现在只能说，会继续从最大的网红打下去，尤其是一些超低级的骗术，小的先放着不打。

帮消费者维权的周期很长，走诉讼程序的话，我们也不着急，没啥可急的，慢慢打假，一边打一边诉讼。助理告诉我，每天收到几百份邮件，另外还有几百份还没来得及回复，我们忙不过来。

过去在电商平台打假，经常被平台封号，有一年我在亚马逊中国注册的实名账号也被封了。封号对我们影响不大，大不了重新注册一个。打假直播带货以来，还没出现被平台封号的情况。

我注册过一个快手账号，只关注一个叫张开凤的号。他们可能注意到我在关注，就赶紧删视频，现在都快删没了（视频只剩1条，账号直播功能被封禁）。事实上，我很少潜水网络直播间，收集材料主要还是靠消费者。

网络平台是直播带货的受益方，应该承担相应的责任。现在平台只保留60天以内的直播视频，消费者60天以后发现被骗了怎么办？按照民事诉讼法，诉讼时效三年，消费者要维权的话，相应的直播视频和带货链接也要保存三年。

打假直播带货以后，不少网红开始排查他们的供应链。比如罗永浩直播间卖的皮尔卡丹羊毛衫，我们已经接到消费者的爆料，准备采取行动，助理正在写文案。

结果，罗永浩抢在我们前面自爆，自己排雷。

我们说要替消费者维权，很多不被搭理的受害者，投诉无门，可能转身来找王海。主播一看这不行，逼着他们解决问题，不然被爆出来，一点面子都没有。

我一直认为，职业打假人就是吹哨人，也在呼吁推出惩罚性赔偿制度。惩罚是作恶的代价，法律要起到约束作恶的作用，就必须是不可避免的惩罚。

监管的投入有限，市场这么分散根本打不过来，但消费者无处不在，每个消费者都有擅长的领域。如果消费者都因为利益站出来吹哨，商家就不敢铤而走险，制假售假就无处可逃，中国企业也就能把精神头儿用来创新和提高品质。

这么多年，整体的打假环境可能好了一点，但总体来说观念还是陈旧，风险依然有。很多法官警察缺乏法治精神，没跟上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不少打假人被抓，遭受冤狱，好在很多后来都纠正过来了。

为什么说我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1998年改革开放20周年，我入选过中央电视台评选的“20年20人”。我还是2012年第一批全国诚信模范人物，登上过《经济日报》。最近几年，媒体对我们的报道没有之前多，但也不算少，一是忙不过来，二是这么多年审美疲劳了。

我打假25年，一直伴随着各种声音，有支持的，有反对的，也有诋毁的。我不会受这些声音的影响，发展中国家大部分人保持着愚昧，这是正常的。

但是最近，我在网络上受到霸凌，微博收到一堆私信谩骂。我们的律师已经向北京互联网法院起诉150多人。法院说这也太多了，我们说还没完，还得接着告。反正他们敢骂，我们就挨个儿告，一个也不放过。